当我离开家的时候,院子里的柿子树正在醒来,花园里的土正酝酿着万物复苏。我知道在我离开后不久,故乡就会处处春色满园。
我离开家的那天,小雨夹着看不见的雪花落了下来。漫天飞舞的那些柔丝,飘在脸上除了湿润,还有一点点的重量。我吃完母亲给我煮的饺子,背起背包出门 的时候,回望了一眼院中的花园:小雨下了一个上午,土却刚刚湿了浅浅的一层;寒冬残留下来的香菜和小油菜在雨中显得更加苍翠;泥土在雨中显得能冒出香气 来,冒出初春柳叶的香气。
站在院门那里,隔壁邻居推开大门的吱嘎声,安静得让我想睡上一觉。回望故园,我想在小时候撒尿的花园里踩上几脚稀泥。
但我得走了啊。我要去城市了,那里有机场、大厦、洋人和美女,我起码穿上个干净的鞋子,哪里容得下初春的那一脚稀泥?
大年初三的晚上。银河璀璨,繁星点点。我纳闷今年怎么没有了鞭炮声,那像是要彻夜不眠的鞭炮声没有了,故乡四处显出劳累了许多年后才有的持久安静。我想我们再难找到那刚吃饱了肚子年月里的喜悦和新鲜,我们乏味了。
故乡的人们陆续出走,回乡后用一个春节的时间来补觉。年三十的下午,故乡的两条街上看不见几个人,空荡得像是我走在深夜里。回家后我问母亲:年三十下午遛街的习俗,是我记错了,还是人们都忘了?母亲不做回答,只是说:就你爱遛,人家都得空歇歇呢。
于是我想,遛街还要什么习俗;腿上有劲就遛遛,心里没力气就躺着。
回乡后,人们用对比今年挣了多少钱来寻找欢乐。只是那欢乐过于勉强,总找不到个最终的赢家。人们用眼神瞟着你掏出的烟,商店里的好烟被一扫而空。许多人聊起自己在南京和上海的房子,唾沫星飞舞到正在发芽的树上,树很不高兴。
我遍寻上学时抽过的最香的那种烟,一口气买下30包。买完烟后又在故乡新开的茶座里喝茶,茶座门口写着商务二字,让我眼睛生疼。几百里的麦田包裹着两里路的县城,春天满是油菜香,秋天满是玉米黄,商务二字让我找不到回家的路。
很多年轻人在茶座里吃快餐,我真想说:快回家吧,你妈妈肯定给你做好了团圆饭。我哪有勇气说,他们的妆化得比我浓,他们的牛仔裤比我的更加休闲。他们大口大口吃着日式快餐,我小口小口喝茶晒太阳;对面的一排老院子被推平了,人们搬进了高楼。
我实在没有敢阻挡时代的步伐,可我实在觉得那铁观音真没有我自己泡出的好喝。若非为了和表弟一起找个不需要说一堆客套话的地方见个面,我哪会来这里?
故乡知道我要走了,提前下了一场春雨。春雨洒在很多人脸上,有人觉得湿了他的名牌西装,只有少部分人看出故乡的用意。
故乡还跟我说:不能不走吗?
我说:我哪能跟着你抱残守缺。
故乡说:你嫌弃我了?
我说:某种程度上,是的。
故乡又说:还回来吗,当你老时?
我说:这个,可真不好说;但我记得你,也记得你好在哪里。